流血的柳树
好故事，在惊池~
「流血的柳树」
文/华文
佛经中说，有常无常，双树枯荣。
枝叶繁茂的柳树从湿润的坟地上破土而出，吸干了周围的水分，柳树四周的土地干裂成寸草不生的赤地。毁坏的棺木零碎地散落在地上，柳树的根部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白色的骨殖，和着泥土，触目惊心地裸露在外面。
《流血的柳树》，267号惊池故事，今夜的主题是“枯荣人”
我是鹿原，欢迎做客惊池咖啡馆，我在这里等你的故事。
1
一张张婴儿的脸从柳树树干上渐渐呈现出来，柳树粗糙的树皮雕刻出婴儿鲜嫩的脸庞。
柳树越长越高，婴儿的脸庞渐渐变成儿童，脸上带着一种僵住的笑容。
事有反常，必有妖邪。
长生从柳树下拾起一撮土，放在手指间碾碎，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。
“枯荣阁。”长生在心中默念道。
夜晚，门户紧闭的镇子上漆黑一片，阴风阵阵。荒郊野岭上陡然之间传来一声门户洞开的声音，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拔地而起。
一棵巨大的柳树攀援着阁楼，遒劲的枝干上枝叶茂密，长长的枝条垂在地上。柳树的枝干像女子妖娆的腰肢，从一扇窗户里面伸进去，又从另外一扇窗户里面长出来，阁楼与柳树相生相依，相互交融。
阁楼一共七层，每一层都是燕檐斜飞，鲜红的灯笼照得人心慌。
这座阁楼的名字叫做“枯荣阁”。
阁楼里面异香环绕，锦绣堆成的床榻上坐着一个妩媚的女子，蜡烛的昏黄亮光下，她坐在帷帐后面，隐隐约约露出侧脸。云鬓微松，长眉入鬓，柳叶一样细长的眼睛里面盛着一颗黑漆漆的眼珠。
“我是来求一颗种子的，一颗柳树的种子，让我救回一个人。”长生站在女子面前。
佛家说，有常无常，双树枯荣。
枯荣阁就是做着以命换命的买卖。
将求来的柳树种子放入死去人的嘴里，待尸体下葬之后，种子在人身体里面生根发芽，柳树拼命吸取周围的水分，逐渐长成一棵大树，柳树根部出现婴儿的面容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婴儿变成儿童，儿童再变成少年……与此同时，与他换命的人身体会逐渐枯萎，半个身体是鲜活的人，另外半个身体枯萎成朽木，变成只有半个身体能动的“枯荣人”。
当死去的人从柳树里面破体而出的时候，另外一个人就会完全枯萎。
天道轮回，以命换命。
然而，重生是需要机缘的，很多柳树长到一半就毫无征兆地死去，根部留下一个永久的面容。与他换命的人则会变成永远的“枯荣人”，半生半死，不生不死，生不如死。
“小兄弟，你想好了再来吧！”阁楼里面的女子不耐烦地用手帕擦拭嘴角，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，眼光投向了角落里面。
长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，发现阁楼的一堵墙完全是柳树的树皮，而依靠着柳树的是几个分不清生死的“枯荣人”，他们枯萎的半个身体完全融进柳树里面，脚底生出根茎，拼命地向地底扎根，以汲取养分，维持生命。他们用仅仅能动的一个眼珠看着长生，看他会做出如何选择。
“诺，你看，他们都是没有换命成功的，求生不得，求死不能。有时候，这死也是要机缘的。”女子用柔软的手指，向他们轻轻一指，从帷帐后露出极其妩媚的笑容。
“我想好了，我要换。”长生坚定地说。
“你想救的那个人死了多久了，死了太久的可救不活。”
“不久，才一百年而已。”长生又停顿了一下，“不对，我说错了，她还没有死。”
2
长生要救的那个人叫新月。
当年苦寒的流放路上，一群带着镣铐、穿着粗布衣服的罪臣家眷，在官兵的推搡下踉踉跄跄地低头走着。这些女眷都是言官徐家的，新月的父亲冒死进谏，结果被抄家流放。
都城的皇陵山上有一株将近千年的老柳树，遒劲的枝干如同铜筋铁骨，紧紧箍在树干上。枝条长长地垂在地上，风吹不动。
新皇登基，要用千年柳树的树干做成宫殿上的房梁。
树历千年，必有灵性。
新月的父亲忤逆龙颜，拼死保护这棵柳树，携全家围在千年柳树下面，与官兵尖锐锋利的刀枪剑戟对抗。新月的父亲血溅树下。
一个凶神恶煞的官兵举起了带着鲜血的钢刀，破风而下，向新月砍来，一声钝响，温热的鲜血溅到新月脸上。
新月的未婚夫婿长生捂着胸口的伤口，重伤倒在了地上。
当官兵的砍刀砍进柳树里的时候，只听得一声闷响，鲜血从树干的伤痕里面流了出来，越流越多，像汩汩而出的泉水。
这棵柳树砍了一天一夜，地上一片血迹，夕阳即将滑进山中的时候，“轰”的一声，巨大的柳树轰然倒下，长长的柳枝遮天蔽日一般。柳叶的摩挲声，树枝的断裂声，还有树干撞击大地的巨响……响彻山林。
新月惨白脸上一双惊恐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，她看见一大团柳絮落到了她的怀里。新月想起了父亲说的话，这棵千年的柳树早有灵性，它的种子可以让死人复生。那一团柳絮上挂着一个个珍珠般大小的种子，新月赶紧把它们放进了怀里。
新月被锁链绑走，只留下满地血迹，还有匍匐在地的长生。
时间久了，柳絮渐渐脱落，最后只剩下一把枣核一般的种子，粗糙坚硬。
长生拖着虚弱的身体一路跟着新月，白色的绷带上满是血污。
到了流放地之后，新月被卖入妓院，以琴娱客，以色侍人，真当如同那柳絮浮萍一般。
3
阁楼中灯光昏暗，烛光闪烁，长生的眼眶中闪着泪光。
“是死了还是没死？你是在消遣我吗？要是死了一百年，救不了！要是没死，那就不需要救。”帷帐后的女子微嗔道。
“她半生半死，不生不死。”长生回答道。
“那她叫什么名字？”女子问。
“她叫……新月。”
整栋楼的烛火猛烈地颤抖起来。
帷帐后面的女子诧异地把脸转过来，她的半个身子都是僵硬的，她艰难地从床上站起来，一把扯掉了挡在长生与她之间的帷帐。
她的半个脸，是枯萎的。
一半脸是美人面，眼眸明亮如星子，嘴唇鲜红如点漆；另一半脸如同柳树皮，薄薄的、皱皱的仿佛是用浆糊贴在脸上，轻轻一撕就会掉。
她笑着含泪看着长生。
“月娘……”长生喊道。
新月拖着半条僵硬的腿踉踉跄跄地扑到长生身上，就在看到长生脸的时候，笑容突然僵住了。
长生的半个脸也是枯萎的。
当年长生跟着新月来到妓院。边疆的流放地，来妓院的人都粗俗不堪，横肉满脸，根本不懂风花雪月，也没有怜香惜玉。长生多方打点，才让新月免于被人糟蹋。
新月是官妓，没有官府的同意，不能赎身。长生守在新月身边，但是带伤长途奔袭留下的病根，让他一直缠绵病榻。
直到有一天，长生再也没有钱去妓院疏通。几个吃醉酒的大汉捏着新月的脖子，撕碎了她身上的衣服。长生奋不顾身地挡在新月面前，石头一样硬的拳头打在长生身上，血肉仿佛撕裂。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长生胸口上，旧伤一下子复发，已经结痂的伤痕忽然裂开，鲜血直流。
新月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，架在自己雪白的脖子上，充血的眼睛仿佛要把所有人都吃掉。人们被恶鬼一样的新月吓走了。
当天晚上，新月烧了妓院，带着昏迷不醒的长生和一包柳树种子离开了。
在野外，长生高烧不退，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。新月看着长生胸口裂开的伤疤，想起了千年柳树被砍的情景，整个人都在颤抖。
新月从怀里面拿出了那一包用父亲的命换来的柳树种子，迟疑着从里面拿出一颗，放进了长生的嘴里。
没过多久，长生的呼吸无声无息地停止了。新月疯了一般痛苦嚎啕，喉咙里面都渗出血来，又腥又咸。
新月将冰冷的长生埋葬之后，又在周围挖了一个小坑，痴痴地坐在里面等死。
两天之后，长生的坟墓里面长出了一颗柳树苗，越长越高，等到柳树长到有新月那么高的时候，新月发现柳树的根部有一张婴儿的面容，那张脸跟长生小时候极其相似。
就在柳树越长越大的时候，新月发现自己的左脸渐渐变得僵硬，呈现出枯萎的前兆。
新月这才知道，柳树救人，其实是以命换命。
护佑长生的那棵柳树生长得缓慢，但是却一直枝叶茂盛。
新月在这里做起了以命换命的买卖，因为失败的“枯荣人”会融入柳树，为长生提供养分。
以命换命，天经地义。
有买有卖，你情我愿。
4
一百年的苦苦煎熬，新月其实是救活了长生，也几乎耗干了自己。
生是要机缘的，死也是要机缘的。
有的人换命，几年就能成功。
有的人换命，几百年也没有成功。
就在长生即将重生的时候，柳树里面的长生拼命将柳树干撕开了一个口子，以不可思议的毅力从柳树里面爬了出来，提前结束了“换命”。因此，他的一半脸也是枯萎的，而新月也没有因此耗尽血肉而丧命。
“长生，你为什么要出来？你知道的，再过几年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样了。”新月将枯萎的脸埋进长生怀里哭。
“月娘，我不想看见你死？更不想你继续错下去。以命换命，是逆天而行。那些换命的人枉送性命，活过来的人也只是一具皮囊，行尸走肉一般，没有知觉，没有思想。如果不是我还活着的时候你给我喂下种子，我现在应该也是皮囊一般，不会说话，也不会记得你。”
“枯荣阁一共有七层楼，每一层楼上都有换命失败的人的尸体，他们的身体供养着你的这棵柳树，我从来没有逼迫任何人，他们都是自愿的。而且我已经没有办法收手了，回不了头。”新月悄悄地转过头去，她不想让长生看见那半张丑陋的脸。
“有办法，毁了我的这棵柳树。活死人，肉白骨。”长生坚定地说。
“绝不可能，你会死的。”新月不敢相信地大声喊道。
“我早该死了，不是吗？”长生轻轻一笑。
烛光下，长生的半张脸和新月的半张脸隐隐约约拼凑在一起，那么和谐，那么融洽。当他们两个人相视一笑的时候，拼凑起来的唇上有了一个完美的弧线。
长生和新月紧紧地抱在一起，两张枯萎的脸贴近着，仿佛是要融合在一起。
第二天，一场大火烧尽了“枯荣阁”，参天的大柳树被火烧得“哔哔啵啵”地响，火苗异常地兴奋，顺着柳条向上蹿。
很多人迷迷糊糊地从灰烬中醒过来，坟地上面的柳树也莫名其妙枯萎了。
多年之后，这里又长出了一棵柳树。
柳树的树干上貌似有两张人脸，一张是男子的脸，一张是女子的脸，两张脸微笑着，紧紧地靠在一起。
佛家说，有常无常，双树枯荣，南北西东，非假非空……
以命换命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。
【作者简介】
华文，大二在读学生，热爱写作。
惊池文化签约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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